六六私乘补遗
更新时间：2018-12-23 09:49:33点击：
民国二十三年六月六日，为先姊瑾成仁之二十七周年纪念日。余既和泪濡墨，草成《六六私乘》，得二万言，以资追悼，已揭载于本报《吴越春秋》矣。属者影事前尘，心头历历，前文仓卒，挂漏滋多，不著于篇，乌纾吾恫。用赓前例，续为铨次，作《六六私乘补遗》，仍付本刊。时则第二十八周年之六月六日也，呜乎。
先大父昆季凡五。三伯祖鹄卿公，官江苏奉贤县知县，殁后无子。三伯祖母茕独无依，请于先大父，命先二叔赓山公为嗣，由是煦妪有加，爱如己出。一日伏暑，市瓜果陈列几案，己不忍食，将留以俟嗣子。吾姊偕伯兄侍侧，童牙何知，馋涎欲滴，既不敢请，三伯祖母亦视若无睹。俄为先妣单太淑人所觑，潜自僻偶〔疑为“隅”字〕以手招之归室，痛？无算。少顷，仍赐饼饵分啖之。自此兄弟辈相戒不敢复尔。吾垂髫时，先大姊偶举前事以告，且诏之曰：“兹虽细故，亦可以见吾母督教之严也。”
先大父宦闽，先君亦以知县保升直隶州知州，将入都引见，而资斧无出，请于先大父，得钱百千。京闽相隔数千里，无论长安居大不易，即膏沐之费，亦虞不给。先君忧形于色，单太淑人又无能为役，几效牛衣对泣。对(疑为“后”字)此先君引见竣事，以贫不能具厚赂，一任部胥操纵。既乃签分湖南，此乃有奥援者所唾弃，而先君转以无所求而得之。纵非善地，要以较胜于滇黔等边省矣。到省未久，奉檄莞榷常德，量移湘潭，遂与王氏缔姻焉。
先大姊素旷达，不信命运。然尝述先君仕途中有二事，一若冥冥之中，自有主宰，则亦不能不诿之于数矣。初，先君居福建提督孙军门幕，以劳绩保知县，分发台湾。时台抚为合肥刘省三(铭传)，拟檄委先君署台北某县，事已内定，忽为某有力者捷足所得，先君闻之，不无懊丧。甫逾二月，生番兹〔疑为“滋”字〕事，台北骚动，署县事者为乱民所戕，先君转得幸免。忆吾家先二伯祖雁臣公，官台湾淡水县知县，亦因番变，攻剿阵亡，躯体受践踏，几成肉糜。数月后事定，白骨遍原野。庶伯祖母林太孺人怀抱遗孤，往寻骸骨，苦难辨认，以旧法滴血试之，始获棺殓还葬。事闻，？赠如例，袭云骑尉世职(事详林琴南《畏庐笔记》)。先君之不步雁臣公后尘者几希。此一事也。洎先君以直刺分湘，历莞厘局，考绩报最，获补郴州直隶知州，甫欲履新，而先大父露轩公弃世，返里奔丧。数月后，复至湘，值甲午中日战起，湘抚吴大澂自告奋勇，率部请缨，幕府延揽，胥为一时英俊。或有为先君作曹邱者，大澂拘忌，颇以墨絰为嫌，巽言谢绝。及山海关丧师，奉旨夺职，同行诸人，狼狈遁散，资装尽失。先君服阕起复，复署桂阳州事。转类塞翁失马，因而得福。此又一事也。先君一生作吏，雅不欲奔竞，虽无殊遇，亦鲜颠踬，足为处世之法，故先大姊每举以诏弟侄云。
光绪辛丑十月，先君见背。癸卯五月，全眷南归。姊婿王廷钧(字子芳)亦以赀郎官户部，偕姊北上，侨寓京师，始识同官廉惠卿之夫人吴芝瑛女士。明年，姊东渡留学，诸女友置酒陶然亭祖帐，即席谱《临江仙》一阕，系以小引云：“陶萩子夫人邀集陶然亭话别，紫英盟姊作擘窠书一联，以志别绪。驹隙光阴，聚无一载，风流云散，天各一方，不禁黯然，于焉有感。时余游日留学，紫英又欲南归。”词云：“把酒论文欢正好，同心况有同情。阳关一曲暗飞声，离愁随马足，别恨绕江城。铁画银钩两行字，歧言无限丁宁。相逢异日可能凭？河梁携手处，千里暮云横。”此词外间流传甚少，因移录之，以实《私乘》。
光绪乙巳夏，孙中山先生赴日本东京组同盟会，先大姊被推为浙江分会长。江浙志士之入会者，半为姊所介绍。会务日益扩张，别与陈撷芬女士组“实行共爱会”，己为之长。要国内女友之欲东渡入学者，愿任照拂之责。又以革命工作，微文字宣传不为功，与同志创办《白话报》，鼓吹排满，略无顾忌。种族革命之声浪，遂甚嚣尘上矣。
无何，日本文部省应驻使杨枢之请，颁布留学取缔规则。吾国留东学生，一致反对，苦语危言，呼号奔走，曾不足挽回万一。于是纷纷退学回国，陈天华且投海自杀。然黠者佯为附和，阴怀二志。
即如近时名流某君，其初亦为倡议最激之人，后此食言而肥，仍肄业某大学如故。首鼠两端，时论鄙之。当是时先大姊持之甚力，义无他顾，立即襥被离东。金华王孚川先生(廷扬)，适于是岁率两级师范学生至日，与先大姊曾有一面之雅，亲见其事，为予言之。
先姊于归国前贻书某君云：“吾与君志相若也，而今则君与予异。何始同而终相背乎？虽然，其异也，适其所以同也。盖君之志，则在于忍辱以成其学，而吾则义不受辱，以贻我祖国之羞。然诸君诚能忍辱以成其学者，则辱也甚暂，而不辱其常矣。吾素负气，不能如君等所为，然吾甚望诸君之无忘国耻也。吾归国后，亦当尽力筹划，以期光复旧物，与君相见于中原。成败虽未可知，然苟留此未死之余生，则吾志不敢一日息也。吾自庚子以来，已置吾生命于不顾，即不获成功而死，亦吾所不悔也。且光复之事，不可一日缓，而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，则自唐才常以后，若沈荩、史坚如、吴樾诸君子，不乏其人，而女子则无闻焉，亦吾女界之羞也。愿与诸君交勉之。”姊之志趣，可见一斑。当丁未皖江事败，越中得讯甚早，先姊诚欲洁身以去，则海阔天空，何地不可容身，虽百贵福，其奈之何？今读此书，则庚子以来，已置生命于不顾，欲以一身殉革命，为女界倡。死志早决，故临难不求苟免，用心之苦，夐绝千古矣。
绍兴大通体育师范学堂，为先大姊及徐伯荪先生所创办。既乏固定资金，又鲜补助经费，左支右绌，竭蹶时虞。伯荪先生去皖，先大姊独肩重担，以一手一足之烈，设法张罗，孤诣苦心，非言可喻。惟内部团结甚坚，教职员类皆光复会同志，坚忍卓绝，共维危局。月支极少数之生活费，间或一钱莫名，略无酬报，亦数见不鲜之事。伯兄徕绩，曾在大通执教鞭，知之甚悉，尝举以告人，非誓言也。迨光复军组织成立，筹饷购械，益难为继。先大姊个人，固已悉索敝赋，不足，则益以典质借贷。无论新雨旧雨，凡处境稍裕，可呼将伯者，罔有佚漏。久而久之，仍达山穷水尽之境。纵诸人愿与环境奋斗，而枵腹从公，几有陈蔡之厄。先大姊目击心伤，深以为虑，谋之同志，急不择术，与竺酌先(绍康)等数人，率校役阿金、阿富，耑赴湘潭。诸人俱假商舶为逆旅，姊则孑身至王宅。时子芳宦京未返，君舅健在。初以为怪，继念弱女子穷途未〔疑为“来”字〕归，亦属事理之常，转慰劳备至，冀圆破镜。谈次，悉姊近状，即畀数千金，俾偿宿逋。姊受之，将伺机兔脱，而王氏监视甚严，行止末由自主。数日后，左邻某兰若演剧，姊欣然命驾，要娣姒往观。剧半，佯入静室更衣，乘间出走，与诸同志会合，立启椗扬帆而去。及王氏觉察，追已弗及矣。此事微嫌机智，当非姊所愿为，以革命故，则亦罔恤。矧楚得楚弓，财非不义，虽行权，庸何伤乎？
石门徐寄尘女士，与先大姊在浔溪女学有共事之雅，情如骨肉。姊既为光复军饷事奔走，日不暇给，女士闻之，亦有指囷之谊，此《返钏记》之所由作也。文曰：“丁未夏至，予方居父忧，在浔溪亲舍。忽璇卿自杭州来，云：‘将返越举义矣，顾饷绌，将奈何？’予虽心以为危，然义不能阻其行，乃悉倾箧中物纳之，曰：‘持以赠卿，可乎？’君冁然曰：‘感姊厚贻，何以为报？’遽脱双翠钏示予曰：‘事之成败未可知，此区区物畀阿姊纪念何如？’予为之悚然，顾弗得却，因相与涕泣，以埋骨西泠旧约相属而别。迨今思之，恍若前日，而璇卿殉国，倏已二十周年矣。悲夫。戊申以还，予既屡为营墓，建祠湖上，又与秋社同志，创设竞雄女校于沪，以资纪念，黾勉劬瘁，凡十六年。而璇卿之女公子灿芝，学日有成，英英露爽，不啻秋侠当年，爰悉以女校事务相诿，并举钏而授之曰：‘此汝母物，亦汝王氏聘礼中物也。而予为之外府，日月已迈，今老且病，不完璧归赵，将欲奚为？子其宝之，见钏犹见汝母也。’灿芝曰：‘诺。’因书以为《返钏记》。中华民国十六年丁卯季夏。祟德徐自华忏慧书。”女士谓此钏为聘礼中物，略误。予尝询诸尊长，王氏纳采，实为金条脱一双。嫁后，王氏所营质肆，受典玉钏，逾期弗赎。姊见而爱之，即属主者留中。钏色青葱，俗称老玉，极类翡翠，琢双龙抢珠，厥状栩栩欲活。惟钏之周径过宽，非肥环不能御。姊藏之久，亦不甚宝爱。不图二十年中，转辗授受，显晦靡常，留此一段故实，此岂钏之幸欤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