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族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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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英烈应被永远铭记!

我所认识的戚烽

更新时间:2022-08-10 11:32:22点击:

我所认识的戚烽

徐青

微黑的皮肤,清瘦而挺拔的身材,穿着一套学生服,浓黑的眉毛,杏仁般的大眼睛,头发从中间分开,垂到眉梢;一脸聪明调皮相,常常拖着两条鼻涕,一吸,上去了,停一会,又垂下来。奶名小五,父亲嘲笑地喊他“鼻晶五”(“鼻晶”即鼻涕)。

于是,这个不体面的诨号在邻居和亲友中传开了。

“鼻晶五,鼻晶又过河了!”

“长大娶不到媳妇,人家嫌你脏。”

看来他自己并不把这诨号放在心上,照样玩耍,照样调皮,功课照样得第一。

一天,他忽然无师自通地向人宣布:

“我是必、敬、吾,必须的必,尊敬的敬,吾就是我!”

一个不体面的诨号,经这么一解释,却变成了雅号。

那时,他在武城文庙第一高等小学读书,学名戚绍炎,后改名戚烽。我和他是同级同学。他几乎对门门功课有兴趣,又是课外活动的积极分子。每逢星期天,常到南城门外的校园打球、跳高、荡秋千。他荡起秋千来像一只小鹰,勇猛轻捷,把身子荡到和秋千架顶一样的高度,让下面的为他捏一把汗。他读过许多有趣的书,常常眉飞色舞地给人讲故事,讲到高兴处,一不留神,那鼻涕又“过河”了。

1921年10月,戚烽生于山东省武城县戚庄村一个略微富裕的农家。1936年考入山东省立德州十二中学,第二年,抗日战争爆发,从学校回到家中。这时,他已成了一个英俊潇洒、光彩照人的美少年。还是那么活泼、调皮,眼里闪烁着机智和幽默的光亮,说不定何时会从他脑子里转出一个戏弄人的主意,然后逗得自己哈哈大笑。

在“七七事变”之后的将近一年里,戚烽住在戚庄,一面埋头读书,一面和同学好友杨秀亭和我等人在一起,交流读书体会,议论时局和青年人的前途。他父亲戚夯是一位爱国的知识分子,他们家的东厢房堆满了各种图书报刊,有《新青年》、《文学月报》、《语丝》、《创造季刊》、《中学生》;有鲁迅、郭沫若、矛盾、巴金等人的作品。我们一些同学好友一有空就躲到戚烽家看起书来。进步的新闻记者戈公振所著《从东北到庶联》(“庶联”即苏联),以生动具体的事实说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无限美好,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。蒋光慈的《战鼓》敲得我们心潮澎湃,随时准备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。

1938年夏,当时日寇尚未占据县城,聊城地区专员、爱国老人范筑先将军派徐占奎任武城县长。大街上贴出了山东省立联合中学麻佛寺分校招生广告,出于求学心切,戚烽联络了杨秀亭、林绍舜、董凤岭和我等人前去报考。学习3个月,由于日寇扫荡,学校解散,又返回家中。时间虽短,我们却平生第一次读到毛泽东的《论持久战》,看到流动抗敌剧社演出的《放下你的鞭子》,进一步加强了抗日意志,增强了对共产党的好感。

无论是在家乡,还是在麻佛寺,戚烽一直像一块磁铁吸引所有和他接近的人,像一团火焰把周围人的热情点燃。他能言善辩,讲起话来,指点江山,嬉笑怒骂,眉毛鼻子一齐动。他常常朗声大笑,有时将身子往前一倾,安静地听你讲话。总之,他是一个才华出众、热情向上的好青年。

1938年去麻佛寺前之后,戚烽由赵峰云同志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
戚烽入党后,行踪不定,很少在家,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他。还是那么火热,还是有点调皮,但也看到他身上的新变化。时常凝眸深思,讲话注意分寸,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大人。

1939年4月的一天,他骑了一辆破旧自行车,急匆匆地到饮马庄去找我和宋万令,要我们明天到他家参加一次聚会,说是杂牌军张八师要组织政治部,我们商量商量去不去。这次聚会,是武城东南村庄八位爱国青年小聚义,是建立武城抗日武装的一个前奏。这时县城已由日军占领,我们的聚会是秘密的。后来得知,王新从冀南军区回武城组建抗日武装,开展游击战争,他通过武城工委韩强的介绍,认识了一区党的负责人戚烽,于是就有了这次的聚会。

安安静静的院子里,一棵碗口粗的枣树已经长出了新叶,几个旧自行车倚在北墙根下,院子里散乱地坐着七八个年轻人,其中一个稍大些的,长得瘦俏,清秀而白皙的脸上泛着恬静而自信的微笑,笑的时候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。他是今天聚会的忠心人物——王新,原是临清十一中的学生。开会的时候,王新说:“我们要通过戚烽的姐夫孙芳绪的关系到张八师去组织政治部,孙在那里当参谋,他父亲生前和张八是换帖兄弟。张八要成立政治部,不是为了抗日,而是为了装饰门面。我们打进去,要宣传国共合作,共同抗日,多交朋友,设法掌握一部分武装,必要的时候连人带枪拉回来,自己干。”

王新说话的声音不高,却很有吸引力。我们这些年轻人,平时慷慨激昂,跃跃欲试,现在就要真正干起来,怎能不兴奋!“打进去” “政治部” “掌握武装”……这些词语听起来十分新鲜、神秘,还带着几分浪漫的冒险意味,太好了!

宋万令急不可耐地问:“我们哪一天走?”王新看着他笑笑,说:“看大家意见怎么样?”

宋万令说:“说走就走,叫我说,越快越好,明天就走!”

宋万令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和议论,大家七嘴八舌的开起小会来。奇怪的是戚烽,平时数他最活跃,爱说爱唱爱笑,可今天不同。他安静地坐在王新近旁,一手握着一本书,一手托着腮,习惯地用舌头抿着上唇,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时眨一眨,像在思考什么,还不时朝王新投去温顺的一瞥。

待大家说笑以后,王新说:“明天走太急了,过了端午节去吧……对自己家里的人就说到外面去找事做,对外人就说到外县做生意,免得让城里日军汉奸知道了,家里受连累。”

不知谁问了句:“家里不同意走怎么办?”

宋万令把大手一摆:“这还用问,不同意就偷跑呗,开小差呀!”

王新站起来走到他的自行车跟前,按住车把,一用力,拔下一个把手,然后用两个手指往车把里一探,像变魔术一般取出一个薄薄的小册子和一幅长方形的小布片——啊,“八路”!一幅“八路”臂章!

大家欣喜地围过来传看着这幅用旧了的肩章,脸上顿时浮起一缕神圣的庄严感,不约而同地向王新投去敬慕的眼光。

最后不记得是谁提议,为了庆祝新生活的开始,每人都改成两个字的名字,这一提议立即被欢呼通过。

“我叫戚烽!烽火的烽,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……”戚烽一反刚才的沉默激昂地唱起来。在这之前,人们都喊他学生时的名字:戚绍炎。

“我叫宋钢,钢铁的钢。”宋万令像放炮一般大声吼道。

我看着他,说:“你性如烈火,叫宋烈吧。”

“好,我就叫宋烈!”

其他几个人,林绍舜改为林颖,赵善堂改为赵毅,我改为徐青,于立章改为于勃,曲士斌改为曲克,都是一色的两个字。

到张八师后,戚烽在政治部和大家一起编印《抗战日报》,向连队和驻地附近老百姓进行抗日宣传,开大会,写标语,散传单,教唱救亡歌曲。戚烽是一位出色的宣传鼓动家,不但文章好口才好,又是唱歌的能手。除了最爱唱的《流亡三部曲》、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、《救亡歌》以外,他还偷偷教我们唱《国际歌》、《五月的鲜花》、《工人歌》和高尔基的《囚徒歌》。他的歌声能使人热血沸腾,催人泪下。黑暗的夜晚,我们常常摸黑坐在房东的院子里,望着天上的星星尽情地唱,心和歌曲溶在一起。戚烽还利用空闲时间学习马列主义理论。有一次,部队驻在张侯町村,天气很热。午饭后,他躺在门板上看斯大林著《列宁主义问题》。由于看得专心,没留神,参谋长王实夫悄悄溜过来,发现了这本书,他厉声质问这本书是从哪里来的?戚烽毫无准备,一时显得有些紧张,幸亏有孙芳绪的关系,王实夫也不好太认真,就这样过去了。戚烽离开政治部到孙芳绪的特务团当连长,目的是掌握武装待机而动。不久,国民党反动派在河北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,七、八月间,王新传达了上级关于撤离的通知,就和戚烽先我们一步离开了张八师。

回家之后,戚烽和王新立即着手建立抗日武装。他们首先动员戚烽之父戚夯,运用他在人民中的威望,拉起一支队伍到运河以西打游击。

这天,在父亲住的西屋里,儿子正在说服老子。戚烽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,一向敬重父亲,尊重父亲的教诲,而今为了党的任务,他要反过来“教育”父亲。向父亲作宣传,还真有点不习惯。他看见父亲安详地坐着,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,好像在鼓励他讲话。于是他鼓鼓勇气讲了起来,从国内形势讲到毛泽东主张的持久战、游击战,讲到八路军如何英勇善战、吃苦耐劳……他越说越兴奋,最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父亲,企望得到一个满意的回答。

戚夯听完儿子的“宣传”,暗暗高兴,儿子确实长大成人,好多地方超过自己了,但是他没有急于表态。

戚烽见父亲不语,着急地说:

“爸爸,快下决心吧,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:一条是投降鬼子当汉奸,一条是抗日救国打敌人,没有第三条路。”

父亲连连点头:

“知道,知道,堂堂中国人,岂能当汉奸!”

“那就拉队伍,参加八路军!”

父亲笑笑说:

“别急,好好想一想。”

戚夯深知参加八路军意味着什么,城内的敌人决不会善罢甘休,他一个人没关系,可是上有老父,下有妻子儿女,他们将要冒坐牢杀头的危险……这个决心不好下啊!但他也是一位爱国的进步知识分子,经过昼思夜想,终于下了决心:破釜沉舟,毁家纾难,跟着共产党抗战到底。

是年冬,他们秘密串联了十几个人,一支驳壳枪,成立了游击小组,不久便渡过运河,投入轰轰烈烈的敌后游击战争的洪流之中。

学生出身、单纯善良的戚烽,从小没有和人打过架,没有杀过一只鸡。为了对付凶残的日本法西斯,他必须去掉书生气,让自己变成一员硬碰硬的猛将,他必须学会战争,学会杀敌!他很快完成了这一转变。

1940年发生的两件事,使他在日伪军中威名大震:一件是戚庄伪乡长戚士技,与敌人来往密切,跟踪我方人员向敌告密,把戚庄搞成敌人的“爱护村”(即模范村)。戚烽率领游击队员数人,半夜潜入戚庄,捉住戚士枝,当场出示布告,公开其罪状,喝令队员“开铡!”事后将人头挂在了树上示众。二件是戚烽和魏章等人深夜到万庄除奸,正遇上一个死心塌地通敌的伪联络员,戚烽冲上前,抓住他,二话不说,只见手里白光一闪,一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,鲜血喷出来溅了戚烽一身……

这两件事,吓得汉奸特务胆战心惊,有的向人发誓:“谁要做坏事,出门遇见小戚!”

戚烽迅速地成长着,先后担任过武城县独立营县大队指导员、清河县大队教导员、武城县大队副政治委员。

这是戚烽在战火纷飞的1942年写的日记,它在人们面前展现出一幅幅战争年代的图画:

在雨夜中行军;

出奇兵打击敌人;

护送工作人员过封锁沟;

参加并保卫老百姓秋收;

战斗空隙的操练,射击瞄准;

庆祝胜利的娱乐晚会;

还有开会、上课、学习、下棋……

日记里多处写他读《联共(布)党史简明教程》、党的刊物《平原》增刊等感想,和干部们一起共同学习红军中的政治,工作。

有两个商贩请他们吃饭,事后戚烽在日记中痛责自己:

“我深深感到自己的邪恶,失去了往日的纯洁,逐渐熏染于酒席花莛间,学会了这变相的舞弊……真罪恶!以后改!”

下面有这样一段日记:

“今天是旧历的七月七日,是很值得人们感动的一个节日。天上的月亮明晰如水,白云在天壁上浮着,凉爽的秋风吹来,令人有一番悲酸的意味。秋风啊,你慢慢吹吧,脆弱的心灵在为你感伤呢!”

这使我想起一位姑娘的断肠书。在革命队伍里,戚烽以他的才华、勇敢和英俊的仪表,赢得了一些姑娘们的钟爱,但都失望地离去。有一位姑娘,蘸着泪水给他写了一封哀婉的信,倾诉自己思恋之苦:

“烽,我为你流的眼泪,黄河已经快溢了,为你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……”

我们的戚烽岂是一个负心汉?遗憾的是他早在抗战烽火前,就按照当地风俗,由家长主持娶了媳妇……原谅他吧,好姑娘。

1942年秋末,戚烽由清河大队调回武城,任大队副政委。

正当他在人生的征途初入锋芒,革命重任正待他大显身手的时候,万恶的日本侵略军把他打死了!

在他牺牲之后的第九天,我根据一个亲临此事而负伤归来的二大队战士的口述,写了一篇《纪念烽、颖》的笔记(其中的颖系二连指导员林辰夫),节录如下:

“在旧历的十一月二十日(即公元1942年12月27日)上午的战斗中,我们的烽和颖二同志被敌人打死了。”

“雄鸡啼的时候,同志们都醒了过来,准备着敌人的拂晓袭击,直到日头高出地平线两丈左右,一直没有动静……”

“约有一刻钟光景,全村突然起了骚动,西南发现敌情!战士们接到教导员(即戚烽,应为副政委,教导员是习惯的称呼)的退却命令之后,几十个人马上退出了村。”

“接着,东南有敌人,西北有敌人,正东有敌人,我们这几十个便衣游击队员,已经在敌人的包围之中!”

我们的战士向正西转移时,“敌人的机枪响了,我们的烽、颖以及十六七个精壮队员都被打死了!”

戚烽死时年仅21岁。

后来得知,这次敌人出动日军500人,伪军800人,分四路包围住在毛店村的游击队。戚烽命令突围,在水坡村又陷入重围。他命令同志们向西突围,自己留下一个班阻击敌人。在血战中,他不幸腰部受重伤,遂将手枪、钢笔、文件等物交给通讯员小柴,令其立即突围,自己却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,流尽了最后一滴血!

短促的一生,壮丽的一生。在全县召开的追悼大会上,冀南军区第六军分区和中共武城县委、县政府追授戚烽以“抗日英雄”、“优秀共产党员”、“党的好干部”等光荣称号。戚烽之父——抗日老英雄、年尽半百的戚夯同志,含泪送给爱子一副挽联:

对党对国对民族赤胆忠心

对父对母对人民尽忠尽孝

时过不久,当地军民中流传起了歌颂怀念戚烽的一首歌:

山东武城县,戚烽英名传,

忠心为抗日,洒尽血和汗。

中华好儿郎,宁死腰不弯,

坚如顶天松,永立运河边。